如果說“競技體育，菜是原罪”，那么是否有一個性別生來就比另一個更不擅長游戲？10月8日，杭州亞運會閉幕，在首次作為正式競賽項目亮相的電子競技項目中，中國隊斬獲四金一銅。2019年，

如果說“競技體育，菜是原罪”，那么是否有一個性別生來就比另一個更不擅長游戲？10月8日，杭州亞運會閉幕，在首次作為正式競賽項目亮相的電子競技項目中，中國隊斬獲四金一銅。2019年，電競選手在中國正式成為一項職業(yè)，DOTA2 TI9在上海舉辦，中國戰(zhàn)隊FPX在英雄聯(lián)盟第九屆全球總決賽折桂。但在所有榮譽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女性的身影。和其他競技體育不同，電競不區(qū)分參賽者的性別，沒有一條規(guī)則中寫過“禁止女選手參賽”。傳統(tǒng)體育中導致性別差異的生理因素——肌肉、骨骼、激素等——在電競中的影響也微乎其微。根據(jù)《2019年中國游戲產(chǎn)業(yè)報告》，全國游戲女玩家已超過3億，占玩家總數(shù)的46.2％。到今年，這個數(shù)字仍在上升。即使女玩家占據(jù)了游戲產(chǎn)業(yè)的一半，女選手也極少出現(xiàn)在職業(yè)電競的賽場上。和平精英項目女選手蔣嘉棋是杭州亞運會電競項目所有候選運動員中唯一的女性，但她最終沒有作為隊員入選國家集訓隊。國內(nèi)知名度最高的女選手諸如Miss、小蒼、Mayuki等，也只是在專門的女子比賽上拿到國際冠軍。在最主流的MOBA類游戲里，沒有一個女選手和男選手一起站上過頂級賽事的舞臺。如果說“競技體育，菜是原罪”，那么是否有一個性別生來就比另一個更不擅長游戲？我想知道的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一位女選手如果想站上和男選手一樣的賽場，她要面對的到底是什么，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新世界我最后一次見到蔣雨珂時，她已經(jīng)不想打游戲了。全國3億女玩家里，蔣雨珂曾經(jīng)是站在頂端的那一個。她在王者榮耀的巔峰榜上最高排名全國第三，是當時前十名里唯一的女生。這是蔣雨珂把自己流放回老家的第六個月。她在黃昏時起床，點外賣，隨便打開一個端游玩到深夜，在日出前入睡。她幾乎沒有白天，很少走出家門。雖然身處同一座城市，但我們之間隔著8個小時的時差。這不是一個職業(yè)選手該有的作息。事實上，她的確不再把自己當作職業(yè)選手了。不到兩年前，女子電競行業(yè)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她的游戲ID“甜甜珂”。2021年，她所在的女隊在第一屆王者榮耀女子公開賽上奪冠。這是國內(nèi)第一個由游戲官方舉辦的女子職業(yè)比賽，甜甜珂被認為“實力吊打所有女選手”，是“女子職業(yè)天花板”和“碾壓級的存在”。但她已經(jīng)快半年沒有碰過王者榮耀了。在一次飯局上，我碰到幾個剛滿18歲的青訓選手，他們進入這個行業(yè)才幾周，在當天下午的訓練賽里，四局里輸了三局?！八懿税?，”他們用輕蔑的語氣提起這個名字，“好像聽說以前很厲害，現(xiàn)在早就不行了。”成為職業(yè)選手前，蔣雨珂是虎牙直播王者榮耀區(qū)的主播，粉絲超過60萬。但她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直播。微博超話里每天都有粉絲問，珂在做什么？她為什么消失了？2021年冬天，我第一次見到蔣雨珂。在女隊RE俱樂部，她剛剛拿到女子賽的第一個冠軍。有一個問題一直讓我困惑，我想從她身上找到答案。拿到女子職業(yè)的最高榮譽之后，蔣雨珂沒有選擇和女隊續(xù)約。距離她職業(yè)生涯開始才三個月。她坐在宿舍的木板床上，清楚地告訴我：“我想去打男隊?！痹谕跽邩s耀職業(yè)聯(lián)盟中，頂級聯(lián)賽KPL和次級聯(lián)賽K甲至今沒有一支隊伍有女選手。蔣雨珂奪冠的女子賽2021年才舉辦第一屆，是專為女生開辟的獨立賽道。電競不同于其他競技體育，沒有任何規(guī)則明確規(guī)定女選手禁止參賽。傳統(tǒng)體育中導致性別差異出現(xiàn)的先天生理因素——肌肉力量、骨骼重量、激素水平等——在電競中也不是關(guān)鍵因素。即使如此，最高規(guī)格的賽場上也從未出現(xiàn)過女選手的身影。蔣雨珂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想打男子比賽的，或者說，她很難描述這個念頭是“一直都在”還是“從來沒有”。打職業(yè)前她不知道比賽還分男女，別人要她打女隊，她就來了。她在訓練賽里碰到過男隊的青訓選手，總是輕松吊打他們，拿下MVP?！斑@群菜x都能打K甲，為什么我不能打？”她第一次冒出這個疑問。我也感到困惑。既然實力不比男生差，為什么她沒有一開始就去男隊打？“人家會覺得你很搞笑啊，”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記不清了，以前他們招人下面應該都會備注不招女的?！蔽以诰W(wǎng)上查找了十幾家男隊的招募海報，并沒有看到這樣的備注。很久之后我才真正理解蔣雨珂的那個眼神，它包含著驚訝，茫然，自我懷疑，和些許被冒犯。我離開后，蔣雨珂嘗試聯(lián)系了好幾個男隊想試訓，都被拒絕了。我想不通那個問題，擱置了稿子。回到學校后，那個眼神總是沒來由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走路，吃飯，路過籃球場我都會想起這個女電競選手。我找書和文獻來讀，開始頻繁失眠。幾個月后，在暑假前夕，我參加了一場班級聚餐，全班五個男生和三個女生圍坐在操場草坪上玩桌游。一個男生要提前畢業(yè)，男同學們平時打籃球的隊伍缺了一個人?！坝腥讼牒臀覀円黄鸫蚯騿?？”其中一個在桌游的間隙隨口問了一句。另外兩個女同學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低頭在野餐布上洗牌。我也只是坐在那。那段時間我讀了很多關(guān)于體育與性別的書，研究奧運會區(qū)分男女選手的歷史。我經(jīng)常想起蔣雨珂看我的眼神。為什么我不能和他們打籃球？我第一次冒出這個疑問。我從草坪上站了起來，像上課一樣彎起胳膊舉手：“我可以打?！蔽艺f。我努力想讓這四個字顯得若無其事，即使臉頰在發(fā)燙。我盯著男同學的眼睛，準備反駁他的拒絕，結(jié)果卻聽到大聲的歡迎。兩個女同學朝我露出一個半笑不笑的表情。我好像清醒了一點，趕快跪坐回她們倆之間。我的臉頰又開始發(fā)燙，這次是因為羞恥。我后悔自己站了起來，因為我根本不會打籃球。我害怕女孩們把我看作“那種女生”——喜歡和男生混在一起的、稱兄道弟來向他們獻媚的女生。從零學習打籃球，成了那個夏天我最重要的事。打球越多，我越對自己感到陌生：為什么中學體育課上我本能地排斥籃球，覺得自己和這項運動無關(guān)？還有足球，我在12歲時看到第一場世界杯，為了梅西去學西班牙語，去巴塞羅那交換，在諾坎普看球。但為什么我二十年的人生里沒有一秒鐘想到過，我可以上場？打籃球讓我發(fā)現(xiàn)，我被迫錯過了一個自己本可能進入的世界。沒人禁止我，是我自己從沒想過可以參與這些看起來只屬于男性的運動。我打了一整個夏天的籃球。不是因為有多喜歡。我好像在和誰賭氣，必須一直打，一直打，不允許自己再失去它。正是那時我得知蔣雨珂在聯(lián)盟選秀大會中選的消息。她被一支叫MD的K甲隊伍買下，成為第一個通過選秀大會進入K甲的女選手。

誤會“通過”這個詞不一定準確。事實上蔣雨珂差點連報名的機會也沒有。2022年春天，她以杭州LGD青訓選手的身份參加選秀大會，也是王者榮耀職業(yè)體系里第一個進入青訓的女選手。三月，她通過了男隊LGD的試訓，一個月后被俱樂部推薦參加選秀。除了全國大賽，選秀大會是進入更高聯(lián)賽的唯一通道——K甲和KPL戰(zhàn)隊的教練們，會在選秀中挑出中意的青訓選手買回自己的俱樂部。就在蔣雨珂報名的幾天后，LGD的經(jīng)理接到聯(lián)盟工作人員的通知，女選手不能參加KPL選秀。蔣雨珂當時正躺在宿舍的床上。手機上突然彈出爸爸的微信，是一段轉(zhuǎn)發(fā)的聊天記錄。LGD經(jīng)理向爸爸轉(zhuǎn)達了聯(lián)盟的意思：很遺憾，蔣雨珂不能報名。屏幕上是爸爸一條條的安慰：“沒事的，打不了也別傷心?！笔Y雨珂本來不傷心，看到爸爸的話“突然傷心壞了”?！皯{什么？”她腦海里只有這三個字。我在王者榮耀官方賬號找到2023年選秀的報名條件：“熱愛電競行業(yè)，并且愿意以電競行業(yè)作為職業(yè)。游戲內(nèi)有較強的溝通、團隊協(xié)作能力。巔峰賽歷史前100名；新賽季巔峰賽前500名；個人位置主流英雄2個國標以上（上述三個條件滿足一個即可）。需年滿18周歲。”規(guī)則里沒有提及性別。蔣雨珂去問教練，問俱樂部的賽訓總監(jiān)。但他們搖頭：“這是聯(lián)盟的意思，實在沒辦法?！弊詮南氪蚰嘘犻_始，蔣雨珂碰到了很多規(guī)則上沒寫不行、實際上卻沒辦法的事。成為一名職業(yè)電競選手的路徑通常是這樣的：以王者榮耀的賽訓體系為例，你需要在游戲內(nèi)積分排名靠前，自己報名或被俱樂部邀請試訓，通過后成為青訓選手，開始日常訓練和比賽。水平提高后可以參加全國大賽和選秀大會，直到晉升到K甲和KPL舞臺。招募青訓選手有明確的準入門檻，段位達到100段，巔峰賽排行榜前100名，或至少有一兩個國服英雄。實際上也沒有這么嚴格，我經(jīng)常看到教練們發(fā)朋友圈求人推薦朋友試訓，只要水平尚可都可以來試試。也有青訓選手之前在電競學校上學，在班里表現(xiàn)好，就算沒達到標準也被老師直接推薦去了俱樂部，試訓通過就留了下來。蔣雨珂的段位是中路102段，有4個國服英雄，巔峰榜最高排名全國第3名，準入門檻全部滿足。在女隊奪冠后，她立刻開始聯(lián)系男隊想試訓，從春節(jié)結(jié)束聯(lián)系到春天結(jié)束，但他們?nèi)烤芙^了她。拒絕的理由很統(tǒng)一：基地是獨棟別墅，不能為女選手提供單獨住宿，“沒辦法”。蔣雨珂沒想過這是個問題，她自己不介意，有個單間就行。她托人再問，但再也沒有得到回復。蔣雨珂拿到女子賽MVP互聯(lián)網(wǎng)上對于電競戰(zhàn)隊為什么不招女生的回答通常很簡單。“競技體育，菜是原罪”，不招是因為女選手實力太菜。人們認為，但凡實力能有男選手的平均水平，所有俱樂部會搶著要女生。住宿成本是小問題，“誰不想多一個女的來吸引流量呢？”實際上，住宿成本對俱樂部是大問題。2014年，星際爭霸世界冠軍馬雪（ID：Mayuki）備戰(zhàn)世界電子競技錦標賽時，就在男隊Zoo俱樂部一起訓練。她告訴我，即使和男隊員們相識已久，也無法和他們同吃同住。她需要單獨洗澡、晾洗衣物，至少還需要一個獨立的衛(wèi)生間和陽臺。訓練期間，她自掏腰包，每晚十二點訓練結(jié)束后獨自走回酒店。LGD是唯一同意蔣雨珂來試訓的俱樂部，因為他們的基地不是別墅而是公寓，房間分布在不同樓層。蔣雨珂去杭州線下試訓了四天，被教練留了下來。也許其他俱樂部確實只是因為住宿拒絕她吧，蔣雨珂沒再想這件事。選秀大會是又一次“沒辦法”，這次蔣雨珂不能接受這個回答。她是守規(guī)則的人，如果白紙黑字告訴她女生不能參加，她也不會報名。但這條規(guī)則并不存在?！澳窃趺崔k？”“還是靠廣大人民群眾的力量?！彼悬c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把聯(lián)盟不讓自己參加選秀的事公開到微博上，王者榮耀性別歧視的討論刷滿了超話廣場。很快，聯(lián)盟來和俱樂部溝通。不是不讓女選手參加，工作人員解釋，只是希望優(yōu)秀的女選手能夠在專門的女子賽里發(fā)光發(fā)熱。一場誤會，也許是上下級溝通消息時出了偏差。“反正這是他們給的說法?！甭?lián)盟最后同意讓她繼續(xù)報名參加選秀，蔣雨珂接受了。她發(fā)了一條澄清微博表明是自己之前對規(guī)則的理解不完整。通向男子職業(yè)比賽的路剛剛邁出第一步，這是她遇到的第一個誤會。訓練蔣雨珂還在女隊RE時，教練周航就知道她想去打男子比賽。被RE借來前，周航在一支K甲男隊做二隊教練。蔣雨珂在周航發(fā)布男隊招選手的朋友圈底下，用玩笑的口氣評論：“招我”。周航回她一個字：“6”。周航很欣賞蔣雨珂。2021年冬天在RE基地，他告訴我，蔣雨珂已經(jīng)是所有女選手中水平最高的，也摸到了男隊青訓的門檻。我問他覺得蔣雨珂加入男隊的機率大嗎？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很渺茫。”2022年春季選秀大會結(jié)束，蔣雨珂拿到中單第三名。排在她后面的選手陸續(xù)被俱樂部買走，但沒人選中她。最后，唯一拋來橄欖枝的是一支叫MD的K甲男隊。MD的老板（ID：教授）很早就注意到蔣雨珂。選秀開始前，他問她要不要來MD試試。蔣雨珂線上試訓了幾把，教授很滿意。他在選秀大會上拍下蔣雨珂，允諾她可以作為一隊正式選手進入K甲大名單。來到MD的第一周，教授給蔣雨珂專門配了一臺電腦。王者榮耀是手機游戲，訓練室里通常只有一臺教練的電腦用來復盤。教練給蔣雨珂的電腦是用來直播的：“隨便播什么，直播你在俱樂部打王者就行?！边@和自己在家做主播有什么區(qū)別？她把這解讀為老板的好意，“前期想多扶持我”，但還是拒絕了。作為一項職業(yè)的電子競技和普通打游戲的區(qū)別在于，職業(yè)系統(tǒng)有一套嚴格的賽訓體系。職業(yè)選手的一天通常從早上十二點開始，到晚上十二點結(jié)束，中間分別在一點、兩點、四點、七點安排四場訓練賽，每場五局三勝制（BO5）。訓練賽是職業(yè)選手最主要的賽訓方式，不同俱樂部的領(lǐng)隊在qq群里約好比賽時間，每場結(jié)束后由教練復盤，然后開始下一場。同樣是打訓練賽和復盤，男隊的訓練和女隊截然不同。蔣雨珂之前所在的女隊RE已經(jīng)是女子賽冠軍，訓練賽時仍然經(jīng)常約不到人打。男隊不愿意和女隊打，女隊自己的數(shù)量兩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能約到的隊伍水平參差不齊，一場訓練賽打下來“和自己在家打巔峰賽沒什么區(qū)別”。

蔣雨珂在女隊訓練

男隊的訓練賽是另一個世界。在LGD青訓時，蔣雨珂訓練賽的對手通常是別的青訓隊或K甲替補隊?，F(xiàn)在，她的對面有K甲一隊甚至KPL隊。比賽的節(jié)奏變得很快，戰(zhàn)斗頻繁爆發(fā)，開局十幾秒就有人死掉，十幾分鐘內(nèi)游戲就會結(jié)束。在女隊，一局比賽有時會拖到三十甚至四十分鐘。蔣雨珂曾經(jīng)是女隊里“打得最兇”的那個。一波團戰(zhàn)結(jié)束，如果受傷太重、血量所剩不多，即使敵人也奄奄一息，大多數(shù)女選手還是會選擇回家補血而不是乘勝追擊。蔣雨珂不怕死，她喜歡追上去進攻。但剛到男隊，打法的激進程度還是讓她吃驚。明明自己血量見底，只要一有殺敵的機會，所有隊友都會沖上去直接干架。蔣雨珂一開始覺得他們瘋了，這不是上去送死嗎？她站在原地不動，沒想到隊友們真能活著回來。有時他們也的確在送死，但這不影響下一次繼續(xù)激烈進攻。不到兩個星期，蔣雨珂就加入了進來。她一邊打架一邊觀察隊友的走位和招式——這些技巧她在女隊從未見過。她膽子變大了，甚至有幾次是她想進攻而隊友們選擇回家防守。“慫。”她在心里冷笑。與其說適應了男隊的節(jié)奏，不如說蔣雨珂第一次找到了自己該有的節(jié)奏。她喜歡和強者對抗，也需要和強者對抗。但這種機會并不天然屬于她。一局比賽五個人，MD現(xiàn)在有六個選手。還有一名男選手和蔣雨珂一樣是中單，他們輪流打訓練賽。一天的訓練下來，她通常只能上場一兩次。教練不會讓她每一把都上場。沒訓練賽打的時候，她坐在旁邊看五個男選手打。我在一個男子青訓隊也看到過輪流打訓練賽的情況。隊伍里通常會有儲備的替補選手，同一個位置超過兩個人，教練會優(yōu)先叫實力更強、和團隊配合更好的那個上場。另一個只能搬來搬凳坐到旁邊，身體前傾，把頭湊到他的競爭者旁邊看別人的手機屏幕。沒法上場的選手會想方設(shè)法在教練面前表現(xiàn)自己。有一次，教練罰上一盤輸了的選手做深蹲，所有人都還愣著，沒上場的那個先做了起來。教練被夸張的動作氣笑了，罵他“你又沒打你做什么做，等下多做十個”。那個男孩剛滿18歲，嘿嘿一笑，接著深蹲。做完了，教練把他叫到自己旁邊一起看電腦屏幕。他一邊看一邊小聲向教練提問。下一把，教練讓他上了場。蔣雨珂做不到同樣的事。她沒法把頭湊到一個男選手旁邊，只能僵直著身體坐在教練后面，不敢出聲。來到男隊她的第一個變化是聲音。蔣雨珂在女隊是聲音最大的主指揮，但在MD打訓練賽時，她說的話很少得到回應，尖細的女聲慢慢淹沒在一群男生的喊叫里。他們說這只是因為她聲音太小，聽不見她的“蚊子叫”，教練批評她像自言自語。說到這里時她問我：“你也覺得我說話的聲音小嗎？”問題不在音量。她不敢多做或多說什么，愈發(fā)沉默。局內(nèi)沉默，復盤時也不敢講話。每一把訓練賽結(jié)束，教練把所有人叫到自己旁邊挨個復盤問題，告訴他們那里該怎么打。蔣雨珂有時候聽不懂，比如為什么自己想往左走但教練要她往右。教練不說原因，她也不敢問，因為“不太好拿我一個人的問題耽誤大家時間”。她晚上躺在宿舍里，看自己的比賽錄像到兩點，蒙在被子里想到底該往左還是往右。教練就住在隔壁，但她從來不會私下找他?！跋掳鄷r間還去打擾別人多不好啊，”蔣雨珂的眼睛看著地板。我問她如果是個女教練呢？“那肯定天天敲啊，每天去把門敲破?！蔽以诮叹毮抢锫牭搅瞬灰粯拥恼f法。周航告訴我，蔣雨珂有時愛在復盤時犟嘴?！澳愀嬖V她往左，她不聽，非要跟你辯論說為什么她往右是對的?！睅缀鯖]有選手不和教練頂嘴的。我經(jīng)?？吹剑嘤栠x手在復盤時指著屏幕上的錄像對教練說“他都殘血了，我不該打他嗎？”，教練把手上的A4紙卷起來敲他腦袋：“你看不到后面他有隊友嗎？你一打二打得過嗎？”選手不吱聲了。這是復盤的價值，教練的經(jīng)驗能讓選手進步。想多了

在女隊，教練指導幾乎不存在。2021年第一屆女子賽前，女隊沒有官方賽事，也沒有獎金。沒有錢就招不到教練，借來的男教練待不了三個月就想走。今年女子賽的冠軍aGirl女隊的中單選手李九嫣（ID名）2018年就開始打職業(yè)，那時她才15歲。她在三年內(nèi)輾轉(zhuǎn)過6支女隊，沒有一支給過她真正的訓練。約不到訓練賽，只能自己像普通玩家一樣在游戲里排位。打完沒有復盤，因為低水平的比賽復盤也沒意義，“你連對面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女孩們打游戲，教練坐在她們旁邊看手機。李九嫣把頭伸過去，發(fā)現(xiàn)教練在玩《夢幻三國》。李九嫣也曾經(jīng)有機會和男選手一起訓練。聯(lián)盟在2020年組建過一支叫做火豹的男女混隊，李九嫣加入了?；鸨慕叹毷抢钔校↖D：奶茶），他曾經(jīng)帶隊出征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也是今年杭州亞運會王者榮耀項目國家隊的主教練。雖然已經(jīng)打了三年游戲，但李九嫣在火豹才第一次“被指導”。復盤時她不明白教練的意思，教練告訴她不該這樣打，她不聽。后來李九嫣向我承認自己那時不對，“但那是因為我真的不懂他的邏輯?！笔Y雨珂在RE時，每次只要犟嘴教練周航就不再多講，只告訴她下次記住按他說的做就行了。周航在男隊和女隊都做過教練。剛到女隊，只需要看一眼她們在局內(nèi)的表現(xiàn)，他就知道她們最欠缺的是大局觀和對游戲的整體理解。什么時候該攻，什么時候該逃，什么時候協(xié)助隊友，什么時候保全自己，都需要瞬間的判斷和快速的反應。“這些她們都不知道?！彼嬖V我，“但這在男隊都是最基礎(chǔ)的東西?！钡猩巧鷣砭椭涝谟螒蚶镌撛趺醋鰡?？男女職業(yè)選手的差距到底來自哪里？我問周航。天賦，他回答我。毋庸置疑的是天賦。李九嫣曾經(jīng)這樣形容和男選手對戰(zhàn)的感覺：“你剛走一步，人家連你的下面兩步都想好了。你拿刀想要去刺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這里很久了。你的刀根本碰都碰不到他。你想去追，結(jié)果別人出現(xiàn)在你身后。這就叫運營思路，而你會被別人運死。”女選手和男選手玩的幾乎不像同一款游戲。她們身上沒有訓練的痕跡，和路人玩家沒什么區(qū)別，全靠本能和直覺行動?！芭x手的手法和思路就是比男選手弱很多，”一位教練告訴我，“而這些東西就是看天賦?！辈恢顾粋€教練這么想。不到一個月，蔣雨珂和教練的矛盾幾乎不可調(diào)和。和我想象的不一樣，這種矛盾的表現(xiàn)形式不是爭吵，也不是沖突。教練回應她的方式是——笑。所有的事情都一笑而過。她跟教練頂嘴，語氣很沖，說往右邊才對。教練不說話，笑了一下，“好像在說女的啊，果然就是無理取鬧”。她問教練為什么往左邊比往右邊好，教練又笑了一下，“好像在說女的啊，果然就是聽不懂”。蔣雨珂忘不掉那個笑容?！爱斎贿@都是我惡意的猜測，”她試圖從客觀公平的視角重新理解這件事，“是不是我想多了，或者我太敏感了？”訓練室讓她不舒服，但她無法形容為什么。教練讓她上場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復盤時直接跳過了她。后來她不去訓練室了，鎖在房間里自己打游戲。在MD的最后的兩個月，除了洗澡上廁所，她沒出過門。最后有一次她在走廊里碰到教練，教練笑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她至少三次提起這個持續(xù)了不到兩秒的眼神?！拔也恢涝趺粗v，”她說，“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種，瞟了你一眼，然后笑而不語?！彼噲D模仿那個動作，但總是學不出來。選手ID：甜甜珂什么是天賦？我見到的所有男教練都認為女生就不應該和男生在同一個賽道競技?！皼]有任何一項競技體育里女選手能打過男選手的?！彼麄冞@樣回答我。周航相信男女選手最大的差別是思維，是腦子，是天賦：“這是一個科學上的事情，不是我去講的。這么多科學研究都已經(jīng)表明為什么了，數(shù)據(jù)都在那兒?！蔽胰プx了幾乎所有能找到的文獻。一些論文顯示，男性在看到視覺信息后手部進行動作反應的速度更快，男性大腦的體積也比女性大腦多出10%。另一些論文指出，大腦的體積并不影響行為能力，不存在“男性大腦”與“女性大腦”之分，男性內(nèi)部的個體差異遠大于男女群體之間的差異。一位美國社會學家在三十年前跟蹤研究了包括奧運冠軍在內(nèi)的上千名美國游泳運動員。他的研究瓦解了“天賦”的概念：卓越來自于平凡?！坝刑熨x”的標簽總是在取得一定成就之后才被賦予到個人身上，這是為了將卓越神秘化，把“天才”與“平凡者”隔離到兩個世界，來緩解我們自身的焦慮。每一個被視為天賦的最佳表現(xiàn)實際上只是數(shù)十種技巧的組合，每一種都來自平凡的日常訓練，在經(jīng)驗中成為習慣。我在一支KPL隊伍的青訓隊待了一個星期，想看男子職業(yè)選手在起步期如何訓練。這支隊伍剛組建兩周，五名隊員才剛剛認識。我到的第一天，他們五把訓練賽一把沒贏，其中一把輸給的是一支女隊。讓我意外的是，他們的問題正是周航所說的“沒有思路和運營”。比賽開始，每個人各干各的，關(guān)鍵時間時有人想進攻，有人想防守。該去打buff的時候他們選擇殺人，跑去追殺殘血的敵人時又被其他敵人偷了家。五把輸完，選手們站到教練身后等著復盤，沒人說話?！澳愀嬖V我你為什么要去那里？別人有裝備為什么還往那里打？”“這個節(jié)奏點你是該發(fā)育還是該打架？”這些都是最基礎(chǔ)的常識問題，教練憤怒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從始至終，教練沒說過任何一個人“沒天賦”。他直接指出他們的具體錯誤，告訴他們?yōu)槭裁村e，怎么改，即使用的是一種斥責的語氣。最頂級的明星選手都是從青訓隊這樣被訓練起來的。我問教練，這幾個孩子是不是還完全不了解思路和運營?！八悸贰⑦\營、游戲理解都是要經(jīng)驗積累的，”他回答我，“他們才剛開始，比賽打多了就好了。”那天賦是什么？“無非是看誰學得更快，領(lǐng)悟得更強，有天賦的選手一說就懂。但天賦差一點如果肯自己鉆研，也一樣。”如果一個選手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學習的機會，最后在考場上表現(xiàn)不好，這能說明ta沒有天賦嗎？這個問題我沒有問。女隊沒有青訓，沒有訓練，也沒有比賽，沒人知道答案。男隊的教練們也不知道，但MD還是買下了“沒有天賦的女選手”蔣雨珂，因為她的用處不止在賽場。蔣雨珂來到MD的第三周，我在深圳見到了她。她比在女隊時更瘦，細框眼鏡下可以看見發(fā)青的眼圈。幾天前她剛結(jié)束宣傳片的拍攝。拍攝是聯(lián)盟的任務(wù)，K甲每支參賽隊都要派出一名選手，MD指名要她參加。蔣雨珂拍了兩天，十點起床去現(xiàn)場，凌晨才回。好不容易調(diào)整的作息徹底紊亂了。她不喜歡拍攝，也不喜歡浪費時間化妝。拍攝占用了訓練時間。拍完回來，兩天沒訓練的蔣雨珂頻頻失誤。她的狀態(tài)很糟糕，教練減少了她上場的次數(shù)。一隊沒有了她的位置，為了能有機會上場，后來她自己提出去參加二隊的訓練。她和男隊友們不住在一起，每天除了局內(nèi)語音之外說不了一句話。本來見面就少，失蹤兩天去拍宣傳片后，更是“對他們來說像個鬼一樣”。男選手們結(jié)伴吃宵夜，她鼓起勇氣一起去了，在飯桌上他們講黃色笑話，她只能埋頭吃燒烤。她做出過努力，和他們也兄弟相稱，但無濟于事。蔣雨珂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了。距離2022年K甲夏季賽開賽只剩一周，登上K甲才能登上KPL，才能打真正的比賽。大名單上有她，但她已經(jīng)一周沒有和要參加比賽的一隊一起訓練。“會讓你上的，你是今年的宣發(fā)選手，要保證出鏡率?！北荣惽皟商?，俱樂部經(jīng)理告訴她。但上場有一個前提。男選手贏下第一天的比賽，第二天才輪得到她；第二天的第一小局贏了，第二小局才該她上場。兩天后的比賽日，蔣雨珂沒有吃飯，因為進食會讓人犯困，她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第一小局結(jié)束，持續(xù)分泌的腎上腺素壓過了饑餓感。她的呼吸和脈搏突然加快了：教練在喊她上場。她換上印著俱樂部logo的長袖長褲站上舞臺。她曾經(jīng)是舞臺上的絕對中心，聚光燈終于再次打在她身上。

蔣雨珂在比賽

比賽開始了。上一局他們打得很順風，但這局比賽一開始蔣雨珂就感覺到不對勁。開局不到一分鐘，一名隊友已經(jīng)陣亡。兩分鐘，第二個隊友陣亡。隊友們正在和敵人干架，她跑過去幫忙。她趕到混戰(zhàn)的中心，控制住了兩個敵人無法行動。空氣沉默了三秒，蔣雨珂正等著隊友來擊殺，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局勢一路逆風。Game Over出現(xiàn)在屏幕上時，蔣雨珂的右手食指還在按動屏幕上的攻擊鍵。她的四個隊友摘下耳機，笑著從電競椅上起身回到后臺休息。蔣雨珂是最后一個站起來的，她一直單手拿著手機看屏幕上的賽后數(shù)據(jù)。輸贏很正常，這局的失利也不是她導致的。她起身準備下場，為下一局熱身。教練走到她旁邊，告訴她一會兒會換回男選手上。蔣雨珂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揪緊了。沒有任何人事先告訴過她比賽輸了就會把她換下，她心里一點準備也沒有?！拔覍幵覆簧?，”蔣雨珂對我說，“輸了就把我換下去，我寧愿不上?！彼貞浧鹉莻€瞬間，“心非常痛。很痛，像失戀一樣?！边@盤兩個小時的比賽里她只出場了13分鐘。這個賽季她接下來又上場了兩次，兩次都獲得了勝利。其中一場比賽里她力挽狂瀾，隊友不在的時候孤身一人深入敵軍，穩(wěn)準狠地殺死了一個敵人。這段高光操作被比賽主辦方剪輯出來循環(huán)播放。我向她提起時，她的表情卻變得很痛苦。那一場她發(fā)揮得并不好，前半程持續(xù)失誤。那一波深入敵軍，是因為她在耳機里聽到隊友說進攻紅區(qū)，她立刻響應，沖了進去。人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隊友們都不在?！八麄冋f當時的工作是反紅，我就以為我們是去紅區(qū)直接打仗就動手了。但其實他們的意思就是在紅區(qū)騷擾一下，佯攻，沒必要 all in 進去?！逼渌犛哑綍r就是這樣溝通的，但蔣雨珂不知道。她孤身一人面對敵人，對面的人知道是她，明明血量很低，卻連防御裝備都沒有準備。蔣雨珂被激怒了，“是個人這時候都該出防御裝，他看到我了還不出，這不是找死？”這是她在K甲的最后一次露面。俱樂部再也沒有讓她上場。蔣雨珂從K甲下場后，#甜甜珂K甲首秀#的話題立刻在微博上場。她想起自己剛來MD時教授要她在訓練時間做直播。還有一次，教授要她在自己的個人微博上多提提俱樂部，實在不行，公開罵罵俱樂部也行——蔣雨珂的微博粉絲數(shù)是12萬，MD電子競技俱樂部是3萬。矛盾最終爆發(fā)是在三個月后。2022年7月，MD不讓蔣雨珂上場K甲，派她去打直播平臺主辦的雷霆杯全明星賽。這是一個線上商業(yè)賽，參賽選手都來自K甲或KPL知名戰(zhàn)隊。蔣雨珂參加了一場，她是全隊MVP，但隊伍輸了。十月，雷霆杯進行第二輪比賽，MD又讓她參加。比賽前一天晚上凌晨一兩點，蔣雨珂收到教授發(fā)來的微信。他告訴她明天不用上場了，會有一個男選手用她的ID參加。她的名字會為俱樂部帶來人氣，線上比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澳闼麐屩罢f要我打的，為什么出爾反爾？”蔣雨珂從來沒有這么生氣過。她在微信上回復教授，“別人去打可以，但別用我的名字。誰打用誰的名字。”教授沒有回話。第二天晚上六點，比賽準時開始。她看到“甜甜珂”的ID出現(xiàn)在屏幕上，雖然自己根本沒有在打游戲。蔣雨珂把這件事舉報到聯(lián)盟。一局比賽結(jié)束，聯(lián)盟的工作人員趕來叫停了比賽，讓男選手換上自己的名字再打。聯(lián)盟不是這場商業(yè)賽的主辦方，最終以MD違反聯(lián)盟規(guī)章為由對他們進行了違規(guī)處理。代打超出了蔣雨珂忍耐的底線?！拔也荒芙邮?，我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樣?！彼f，“覺得我菜可以，但是你不能玩我?。　彼龥]有跟任何人公開說起過這件事?！昂孟褡约鹤龅囊磺卸际峭絼冢軣o力。還有點像自己的命運在被別人玩弄?！彼侨?lián)盟唯一一個從女隊到青訓再到男隊打職業(yè)的女選手。她站到了渴望的賽場上，最終發(fā)現(xiàn)他們需要的只是她的名字?！澳闶怯X得自己靠努力換來的東西，輕易就被別人奪走了嗎？”我問她。蔣雨珂搖了搖頭?！安恢朗遣皇俏姨鋸埩?，”她沉默了很久才再次開口，抬頭看向我的眼睛，“但如果像我都是這樣的，那以后別的女生怎么辦？”“公平”
和蔣雨珂一樣，我也是一名游戲女玩家。像我這樣普通的女玩家進入游戲世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掉游戲昵稱和頭像，讓別人看不出你是一個女生。如果一不小心暴露了性別，組隊時陌生隊友會立刻退出重開。一局游戲輸了，隊友會罵“還不是因為隊里有女的”；贏了，對面的人會罵隊友“連女的都玩不過，你演我”。這些消息出現(xiàn)在局內(nèi)信息、組隊留言、個人私信。我從不打開麥克風，把這些入口全部關(guān)閉，仍然有人在好友申請里連發(fā)兩條：“丑雞也配打游戲？”我以為這是因為我的游戲水平不高。和大多數(shù)女玩家一樣，我不想看到這些話，離開了這些游戲。在如今最主流的幾款MOBA類游戲（例如DOTA2、英雄聯(lián)盟等）中，女玩家的基數(shù)都遠小于男性，高分玩家中更難看到女生的身影。王者榮耀是個例外。它同樣是MOBA游戲，但只需要手機而不需要電腦。對女生來說，玩手游不需要孤身一人去網(wǎng)吧，她們有更多機會接觸它。王者榮耀開服即有大量女玩家涌入，男女比幾乎達到1:1。女玩家在高分段并不少見，我有至少三位女性好友都在最高段位“最強王者”，都會打只有最高段位才有資格參與的巔峰賽。但她們在游戲里的待遇和我沒什么兩樣。有人在巔峰賽單殺了對面的一個男選手，游戲結(jié)束后他追著發(fā)來消息：“張腿上分？你一晚多少錢？”人們默認她們的高分不是靠自己打出來的，而是花錢請人代打，或者靠男人幫忙。俱樂部的教練都會去巔峰排行榜上挖人，但從來不聯(lián)系頭像和ID看著像女生的?！安挥脝?，基本都是別人代打的。”他們說。在認知里，女生打游戲不如男生“有天賦”。從她們進入這場游戲的第一天，“代打”“假賽”“作弊”的帽子一直死死扣在所有頂尖女玩家頭上。守望先鋒的韓國女職業(yè)選手geguri曾因為精準的鼠標操作被男選手質(zhì)疑使用外掛，不得不在一個滿是監(jiān)控的房間直播操作以證清白。蔣雨珂也曾經(jīng)被人說過是靠代打。她把手機里的戰(zhàn)績一頁頁截圖發(fā)到網(wǎng)上，直播打游戲時原本不開的攝像頭現(xiàn)在露出了全身?！叭缓笏麄兙烷_始罵我丑，說我長得和照片里不一樣。”蔣雨珂自嘲地笑了一下。第一次打比賽時她沒有自己化妝，下臺后她以為終于能有人夸夸自己的技術(sh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報道里只寫了：“真實顏值和照片判若兩人”。

蔣雨珂在訓練聽到這些話時，距離我打籃球那個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但我還是想到了那時的自己。和蔣雨珂一樣，融入一個只有男性的領(lǐng)域?qū)ξ襾碚f也并不容易。每天晚上打球前我有一套固定的流程：換上一件寬松的黑色舊T恤，頭發(fā)綁成不顯眼的馬尾，如果白天化了妝，就會專門卸掉。

我想盡可能抹去自己的女性特征。但在開始打球的第二天，我收到隔壁班男同學的微信，他在球場看到了我，問我來是想打球還是“釣凱子”。球隊里一個男生的女友刪掉了他手機里我的微信，即使我們除了請求添加好友以外，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想打籃球，但不得不證明我只是想打籃球，我為這種不公平感到憤怒。寫作這篇稿件的時候我常常感到和打球一樣的憋悶，編輯們說我的文字不知為什么總是在生氣。起初我以為自己是為女選手被不公平地對待而生氣。后來我才明白，真正讓我生氣的是即使我在講述這種不公，也要不斷用各種客觀公允的證據(jù)來在稿子里自證和辯解。不得不進行額外的證明擊垮了我。自我辯解像海浪翻滾一層接一層，而我被淹沒在痛苦的漩渦里。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想知道蔣雨珂為什么一定要去男隊、一定要打K甲和KPL。那個瞬間我第一次理解了她。這就是蔣雨珂的自證。她的辯解是沉默的，只要一直打游戲，一直打，打到最高的地方，她就能擺脫這個漩渦。電子競技正是這樣允諾她的。這是一個絕對公平的世界，“競技體育，菜是原罪”，這里只看實力，只要實力夠強你就會獲得認可和尊重?！拔抑皇窍胍降鹊哪欠N感覺?！笔Y雨珂在我面前流下眼淚。退役后她從別人嘴里聽說，行業(yè)里很多男選手都在傳甜甜珂能進男隊是靠“資本的力量”，要么是錢，要么是身體。離開MD后她本打算直接回家，LGD女隊的朋友告訴她今年女隊成績不好，可能會解散。蔣雨珂加入了她們一起打女子賽，“如果自己幫她們打出成績，隊伍就不會被解散了把？”。但那時她正和MD鬧掰，比賽狀態(tài)很糟糕。結(jié)果她們輸了，被她視為朋友的女選手問她，甜甜珂，你是不是故意在演我們？這也許是蔣雨珂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別人可以代打，她不行。如果被安上“假賽”的帽子，她會再一次掉進那個漩渦，甚至成為其他和她一樣的女選手下一次自證時需要辯解的一環(huán)。拍攝那支K甲紀錄片時，聯(lián)盟問蔣雨珂她為什么想站上K甲的舞臺。“我希望更多有天賦的女生能被看見。如果我做到了，是不是就有更多女生不用埋沒自己的天賦。”蔣雨珂回答。她想用自己換來第一張入場券，然后“她們踩著我上去都可以”。到最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從未獲得過進入的資格。這個世界從來不曾真正接納她。雷霆杯代打的事情，俱樂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但沒有一個隊友站出來幫她說一句話，哪怕只是一句：這樣做不對。Gift
我不得不辯解的最后一件事還是“天賦”。天賦的英文是“gift”，這個單詞的另一個意思是禮物。上帝似乎賜予男性更高的才能，同時賜給女性另一份禮物。第一次去RE女隊前，我以為女選手們會憋著一口氣刻苦訓練。事實上她們比我想象得要懶惰。下午兩點的訓練賽，一點半過了還沒起床；比賽后第四周，每個人都在看劇玩手機。在男隊，比賽結(jié)束兩周后就會恢復正常的訓練節(jié)奏。這就是她們的禮物：不用承受激烈的競爭和被淘汰的恐懼，可以賴床，可以偷懶，因為競技體育原本就沒有她們的位置，外界也從來不對她們抱有天賦上的期待。教練在男隊罰深蹲，在女隊不說重話，只挑簡單的英雄。訓練遲到在男隊要罰錢，在女隊沒有領(lǐng)隊收罰款，教練就也睜只眼閉只眼。女隊的大多數(shù)教練都是從男隊租借來的。她們不知道除了女子公開賽外還有什么比賽可以參加，而男選手除了官方舉辦的春季賽、秋季賽、常規(guī)賽、季后賽，還有各種杯賽、商業(yè)賽，一年12個月，每個月都有比賽打。禮物當然在暗中標好了價格。最昂貴的代價不只是訓練本身。蔣雨珂告訴我她到男隊后總是不明白自己到底該怎么做。有時教練讓她以團隊為重，不要太獨；她去幫助隊友，教練又叫她先做好自己的節(jié)奏，不要太團。蔣雨珂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好像怎么做都不對？她開始頻繁地自我懷疑。一波團戰(zhàn)結(jié)束，她已經(jīng)在腦內(nèi)開始反思：當時的位置是不是沒選好？如果我不丟那個大招，團戰(zhàn)是不是就贏了？下一波團戰(zhàn)開始，同一個情況，她把大招捏在手里猶豫。丟還是不丟？丟了也許會命中敵人，但要是浪費了，會不會被教練批評？兩秒鐘過去，她失去了這個機會，敵人逃跑了。她在害怕?！坝袝r候沒自信了，就是沒有膽量把它丟出去?！彼ε碌牟皇菙橙耍亲约旱氖?。她不能犯錯，不然就會再次看到教練的那個笑容：你看，女的就是不行。蔣雨珂在家直播在尋找有關(guān)天賦的研究時，我也陷入過同樣的懷疑。實驗室的一些數(shù)據(jù)表明在面對電腦屏幕時，男性的確比女性看得更快、想得更快、動得更快，這和我一直以來所設(shè)想的截然相反。我在體育論壇瀏覽相關(guān)的帖子，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篤定女性在打游戲上就是比男性更差?！半姼偸侨澜缱钇降鹊念I(lǐng)域，”一條留言寫道，“女權(quán)要是來沾電競真就是純純碰瓷。”我關(guān)上手機，聽到自己的耳鳴。在此之前我一直堅信男女大腦并無差異，說女生天生不擅長打游戲就像說她們不擅長數(shù)學一樣荒謬。但現(xiàn)在，這個想法被動搖了。每一個真實嚴謹?shù)膶嶒灁?shù)據(jù)、每一條義正嚴辭的論壇帖子都震耳欲聾。是不是女性真的因為生理結(jié)構(gòu)，天然地不適合這個領(lǐng)域？我第一次冒出這個念頭?！笆遣皇鞘澜缟险娴挠幸粋€領(lǐng)域，女生的天賦就是比男生差？是不是這個選題根本就不成立？”我這樣懷疑過?！笆遣皇俏蚁胍奶嗔耍渴遣皇俏蚁氪騅PL本身就是錯的？”蔣雨珂也懷疑過?！疤熨x其實是膽量和自信?！彪x開這個行業(yè)后她才意識到這一點。我曾經(jīng)問一名男隊青訓教練，如果訓練時選手和教練意見相左，他會怎么處理?！胺秩?，”他說，“如果是隊伍主指揮，那我不會當面反駁他?！弊孕攀且幻x手最需要被呵護的東西。第二天有比賽時，我看到男隊教練會在前一天的訓練賽約實力稍弱的隊伍，增加選手信心。比賽成績好，放完假的第一天就找些強隊來訓練，避免選手太飄。有男選手在隊伍里不開口溝通，教練第二天早上九點把所有人叫醒拉到地鐵口大聲讀書。“不是不好意思講話嗎？說多了就好意思了”。好的教練還會找選手談心，告訴他現(xiàn)在聯(lián)盟的明星選手在青訓時也懷疑過自己不行。在女選手得不到訓練時，在蔣雨珂自我懷疑時，男選手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好游戲。所有人都相信他們只需要努力就能獲得回報，因而他們自己也相信。這是一份和女選手截然不同的禮物：他們的天賦，是他們被相信擁有天賦。我第一次見李九嫣時，她察覺到我問了幾個和性別差異有關(guān)的問題，反問我：“你見過這么多選手，應該比我更清楚，性別這個東西在女子電競里挺忌諱的?！蔽覇査秊槭裁??！叭绻易鳛橐粋€女選手，去說因為性別的原因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打不了比賽，人家肯定會說很多東西。不能拿性別說事，不然一定會被攻擊?！钡罹沛桃灿邢氩幻靼椎臇|西。她在蔣雨珂之前三年也嘗試過去男隊試訓，同樣被用住宿的理由拒絕。2018年，她在游戲內(nèi)的排名是全國前十，拿到過國服干將莫邪。她在游戲里認識了也拿到國服干將莫邪的許鑫蓁（ID：九尾）。那時九尾在男隊XQ青訓，李九嫣在女隊間輾轉(zhuǎn)，因為沒有比賽打，每個女隊待不了幾個月就要解散。九尾和他所在的隊伍廣州TTG斬獲2022年KPL亞軍和2023年夏季賽冠軍。他如今坐擁三百萬粉絲，上過時尚雜志封面。李九嫣只能出現(xiàn)在女子賽上。“他在打青訓的時候，我在打職業(yè)；他是國服干將，我是國服干將。我們同時在2018年起步的，那為什么現(xiàn)在他是那樣，我是這樣？”李九嫣沉默了一會兒?！笆桥与姼偔h(huán)境很差嗎？還是說我在女隊把自己玩廢了？”她轉(zhuǎn)過頭去，不知道是在對我還是對自己說話：“我們倆到底差在哪兒？”金子在那個每天打籃球的夏天結(jié)束后，我被朋友拉進了學院的女籃隊。我不用扮丑，不用控制聲音，她們天然接納我成為集體的一員。我再也不想和男生一起打籃球了。蔣雨珂在同一個夏天離開了男隊MD。和俱樂部的經(jīng)紀約長達五年，她解不掉，只能退役，保證不再打職業(yè)比賽。后來她在虎牙上參加了一個平臺杯賽，被MD以違反合同為由起訴。今年一月，蔣雨珂回到了四川老家。再也沒有打王者榮耀。春天時她看了一部叫《重啟人生》的日劇。我問她如果她的人生可以重來，她會不會換一個選擇?！拔铱隙ㄟ€是會沉迷游戲，”她說，“但不會打職業(yè)了。我會一直一直玩游戲，那可能就一直做?！奔词怪貋硪淮危€是不知道自己在那個環(huán)境里該怎么做。MD那時的俱樂部經(jīng)理也是一個女生，她比蔣雨珂大了快十歲，曾經(jīng)也是一名女職業(yè)選手。我在MD見到蔣雨珂時，經(jīng)理堅持要在一邊旁聽。采訪結(jié)束后她把我叫到臥室，告訴我希望這篇文章是一篇甜甜珂的人物專訪，最好配上一些美美的照片。我告訴她這篇稿子里還會包含一些別的女選手，但蔣雨珂是重要的人物。她的臉色變了：“你不能把她和別的女選手相提并論，她和她們不一樣?！弊诳蛷d里的蔣雨珂聽見了我們的爭吵?！拔抑滥銈兊囊馑迹銈兌紱]錯。”她試圖在我們倆中間調(diào)停，“經(jīng)理姐姐是怕外界那些偏見影響別人看我，記者姐姐是想呈現(xiàn)整個女子電競的環(huán)境，我都明白?！彼蛭业难劬Γ骸拔抑滥阆雽懙氖鞘裁?。不管俱樂部怎么說，如果寫我能讓別人對女子電競少一些偏見的話，我很愿意?！痹谖业母遄訉懲曛埃?jīng)理從MD離職了。臨走前她和蔣雨珂吃了頓飯。她對這個女孩說了掏心窩子的話：“你必須要融入他們，要融入這個全是男生的圈子你就要把自己當成男的。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性別優(yōu)勢?！彼钦嫘臑樗??！拔覈L試去理解她說的這個事情，”蔣雨珂說，“但我覺得挺離譜的啊。不應該是要把自己當成男的吧，應該是在那個平等的尊重當中，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啊?！崩罹沛瘫仁Y雨珂更早意識到自己無法改變這個圈子的現(xiàn)實。她曾經(jīng)也一心想打K甲和KPL，但現(xiàn)在她的目標變了?！拔姨私馀与姼偭?，”李九嫣說，“女生真的沒有那個實力去跟男生抗衡?！眱赡昵埃跽邩s耀成為亞運會正式項目，她從俱樂部那里聽說可能會有女子組。她想打亞運會，在女選手的賽道上拿冠軍。在女子賽奪冠的那年冬天，蔣雨珂曾經(jīng)在王者榮耀年度頒獎盛典上對著麥克風發(fā)表獲獎感言：“我想證明電子競技只有強弱之分，沒有男女之別。”現(xiàn)在她不再想證明這件事了，“可以有另外一個苦苦珂去證明”。蔣雨珂在王者榮耀年度頒獎盛典亞運會電競項目最終沒有設(shè)立女子組。李九嫣今年20歲，“如果我20歲的時候沒機會，那就等我22歲；22歲沒機會就26歲。三屆，如果三屆我等不到的話，那我也會想辦法通過其他身份去?！笔Y雨珂今年21歲?！拔揖褪且粋€loser，我知道，”她坐在我對面，努力想笑出來，“我很平庸，人生二十年唯一一件想做好的事最后也搞砸了。”我抬起頭，看到她用雙手捂住了臉，眼淚從指縫中流下。我曾經(jīng)見過她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那是2021年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剛剛拿到女子賽的第一個冠軍，我問她為什么想去男隊打比賽。“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是塊金子。”19歲的蔣雨珂坐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對我說。她覺得不好意思，用兩只手遮住臉頰，但還是因為笑意微微瞇起眼睛。床邊的手機亮著，還在等待那條來自男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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